我心目中的智者沈老

傅谨

沈老的又一部新书即将出版，我不知道这是沈老第几部书，只知道用“著作等身”这个成语形容沈老的著述，绝非虚言。沈老出道算是很早了，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在浙沪一带参与文化活动，屈指已经半个多世纪，而在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沈老成为一位著名的文艺活动家，他的交游之广超乎想象，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超越社会政治风云动荡的纷扰，与多位非常著名的文艺大家们有着持续的密切关系；除此以外，还通过各种途径，与那些曾经影响和关注着中国文化艺术发展的政治人物们有着程度不同的交往，这使他多多少少参与和目击了当代文艺发展历程中多次重要的文化艺术事件，成为二十世纪后五十年中国文化艺术发展的曲折经历的见证人。就像所有喜欢回忆的老人一样，沈老晚年也把他的主要精力，用于撰写回忆录，回忆他的丰富经历。我们这些晚辈满可以在这本书里，清晰地辨认出历史的轨迹，同时还可以从中体察一代文化名人在那段真实历史中独特和非同寻常的生活。

沈老的回忆充满细节，这缘于他惊人的记忆力，但更因为他作为一个有心人的细腻，正是由于有着大量的细节描写，使他对当代文艺史实的记录与回忆颇具可读性；但沈老的长处不止于他的细心与记性，读他的书，就像听他谈话一样，值得关注的也不止于那些吸引人的历史掌故，以及其中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读沈老的历史记忆，最让人感受深刻的是他对于历史以及历史人物的善意，沈老的记忆容或有不够精确之处，在关涉到人物道德评价的关键处，可能也会有些有意的遗忘和修饰，不过我们都可以将它理解为沈老对故人的宽厚情怀。在这种宽厚的背后，有着他对这些曾经长期交往的写作对象们的深情。或许，在他看来，除了写出自己对这段历史以及那些影响了历史发展的人们的生活与思想历程，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是写出他对故人的一份深深的情谊，以及他对历史的特殊理解。所以，沈老不是在写一段冷冰冰的历史，而是在深情地回忆自己的往事，并且努力让后人从一个更具亲情的角度，理解历史与历史人物。他是为了让后人更善意地解读历史，在这里，更多的还是对故人的宽容和厚道。这是一种常人不易体察的历史智慧。

沈老确实是一位宽厚长者，他的厚道不仅表现在他对故人的回忆，更表现在他对同人及晚辈的关心与帮助。我和沈老不算太多的接触中，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乐于助人。按我的看法，沈老在浙江并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待遇，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浙江对沈老怕是不无亏待之处。因为即使就我对沈老的粗浅的了解而言，也知道他对浙江文艺界、尤其是戏剧界的重要性，他完全无私地为浙江的文艺事业做着贡献，比如大家都知道，正是由于他的牵针引线，才有了邓颖超对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长期关爱，以及此后多位中央领导人与小百花的关系。还有很多是常人不知道的，很多剧团去北京演出，剧目和演员参与各种评奖，沈老都会调动他的所有社会关系为之出力，他做这些事情，甚至都不需要别人请托。但世事就是如此地奇怪，对人非常厚道且助人为乐的沈老，也因此成为争议人物，其中最主要的争议，以及有关他的最多的闲话，恰在于他的乐于助人。在一些人看来，沈老是一个多事的人，甚至一些受惠者，在私下里也会对他似乎过于热心的帮助不以为然。坦率地说，沈老是有点多事，很多时我们这些旁观者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对人的帮助未必能够得到善意的回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好像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就是他的生命历程。在我的印象中，我不知道曾经有什么时候沈老在帮助别人时索取或者暗示过受惠者应该有何报答，沈老生活很简单，对所有的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他在帮助别人时，与其说是为了回报还不如说是天性使然——即使从最世俗的角度揣度，也只能说他是希望能够通过成功，完成对自我价值的认知，而从实际的效果看，毕竟有利于他人，有利于事业。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他虽然经常受到慢待甚至冷落，却依然故我地热心助人的原因？

但历史终究有它不为世俗左右的公道。事实上，许多曾经有权有势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人，许多深谙世事、人情练达，工于心计地为自己获得了种种现世利益的人，早就已经因时过境迁而被时间淘汰了，而沈老却越来越为人们尊敬，仍然活跃着，浙江的许多戏剧人，甚至浙江以外的很多戏剧人，遇到难题需要援之以手时还是会自然地想起沈老。我想这是一种人生的智慧与洞察，是对生活以及人际关系的真正的理解——善良和厚道永远都不嫌多，要想赢得世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只有超越一时得失之蔽，甚至置世人的冷言冷语于不顾，以诚心做好事。

沈老曾经是我的顶头上司，十多年前我到浙江省艺术研究所工作时，所用的第一张办公桌就是他用过的。多年来他一直关心和扶持我，对我多有奖掖。他时常说我是他的忘年交，那是对我的抬爱，确切地说我只是他的学生，而且，他的善良与厚道，怕是我永远也学不会的。这次他请我为这部大作写序，对我而言也是莫大的荣誉，既然已经有很多前辈名公的精彩文字在前面，晚辈如我又有何德何能得附骥尾？我之所以不揣冒昧写下这篇不合格的序文，不仅是由于“长者赐，不敢辞”，也是出于对沈老的感激之情，愿意借此机会，写出我心目中的沈老，这位永远值得我敬重和追随的老人。